京師商賈輻輳, 最知名的集市有四,分別為建康大市、湘宮東市、歸善北市與秣陵斗場市。杜掌柜帶簪纓來的便是最繁鬧的大市。
此店肆林立,人煙囂嚷, 又因南朝佛教興盛,梵剎眾多,大市毗鄰著建初寺與幾座彌尼小寺,林林總總, 行客稠。杜掌柜和任娘子一左一右,護著簪纓來到唐記的堂口, 杜掌柜且行且道:
“本想清了大市的場,免得魚龍混雜沖撞小娘子, 又想小娘子也許喜歡熱鬧, 便不曾興師眾。小娘子若有任何不適,千萬要與我說。”
簪纓吃了一驚, 著眼前這一眼看不到頭, 儼然自一城的大市, “這麼些商賈游人, 能夠清場?”
杜掌柜笑道:“一句話的事。”
簪纓睜著圓圓的眸子,看不夠似的回人煙, 喃喃道:“不須如此,我喜歡現下這般。”
并非有多喜歡熱鬧,只是從前在那座抑的宮城里,邊的每個人皆謹小慎微,低聲細語,好像生活在九霄高塔之上, 高聲便恐驚天人, 大步便恐跌落深淵——喜歡這樣鮮活的紅塵人世。
進了把頭第一間的店堂, 卻見南面壁幛下,供奉著一尊白須公陶像。
杜掌柜對小娘子解釋:“商家多供陶朱公范蠡,唐氏不同,供奉的是商祖白圭。白公,戰國人,據傳師從鬼谷子,得鬼谷門金書一卷,從此居奇關,縱橫商道,被譽為天下治生之祖。”
簪纓聽后,忙摘下帷帽給阿蕪,斂神正,在陶像前上了三柱香。
見一本正經的模樣,后那些二掌柜們便忍不住笑起來。
簪纓聽笑,不明其故,耳先有些發紅,細聲問:“是我何做得不妥?”
這些人都是跟著唐素一路闖過來的唐氏門人,時隔多年又見東家脈,還是如此一位矜貴的小娘,敬猶不及,哪敢笑話,連忙道:“不是不是,是我們東家從前……嘿,何曾見過老人家好生拜過白老兒一回,都是生意場上一不順心,就來白公的腦門,說:老頭兒,吃進那麼多香火,打盹兒可不行吶,你得保佑你的徒子徒孫。”
簪纓聽他們你一言我一語地模訪阿母語氣,腦中不由勾勒出一位灑然不拘的形象,抿忍俊。
再細看那尊陶像,果然冠帽比旁的地方油亮些。
含著笑意的眸子水亮亮的,又有些疑:“老人家?”
“哦……不是不是,”一個穿葛布彈墨袍的越姓掌柜道,“小東家莫怪,是咱們從前與東家玩笑,東家自然若天仙,半點也不老……”
這話又是耍貧了,杜掌柜佯斥一聲,“行啦,當著小娘子面前胡說八道的沒個完。”說著,引小娘子在茵席上歇息。
簪纓見眾人說起已故的阿母,不是唏噓傷,而是眉飛舞,仿若昔人猶在,便知阿母當真很戴。
如今能得到這些叔叔伯伯的幾分眷顧,自知是了母親余澤的緣故,并非本人有多好,卻仍由衷地覺得幸運。
人死便如燈滅,不是誰都有第二次機會的。
實在已經足夠幸運了。
“讓一讓、老越,擋道了!”
這時,一道略顯曠的嗓音從堂口傳來,大門邊堵得水泄不通的二掌柜們自覺讓出一條道,一個滿面紅的絡腮男子趨步進來,掌心墊著一方雪白帕,雙手捧著盞冰酪,來到簪纓面前。
臨近,他又頓促步子,當心地將那冰盞子給簪纓旁的小婢,又退兩步,棒槌一般的大手將帕子一,憨笑道:“聽說小東家吃冰酪,這是咱們大市里的手藝,不比西市的差,小東家可嘗嘗。”
簪纓忙道多謝,又問:“掌柜貴姓?”
絡腮男子支牙一樂,“敝姓呂,小東家某老呂便是。”
簪纓喚了聲呂掌柜,“您怎知我吃酪?”
呂掌柜寵若驚地一笑,“前幾日,大司馬每日乘一匹快馬去西市給小東家買酪的事,京中還有人不知嗎?都傳其馳如風,一騎絕塵,恨沒能親見啊。不過實話說,西市酪只貴在名聲響,真未必有我們大市的好吃,不信小東家嘗一口?”
越掌柜在后頭輕咳一聲,“行了啊。”
說話就說話,怎麼還逗小孩呢。在座誰不知你老呂在外頭手腕最狠,殺價最厲,結果在小娘子跟前這麼會兒功夫,笑三回了,那大叉子張得跟要吃人似的,得虧小東家膽量大,還與你好聲好氣的說話。
他不免吃味,上前走呂掌柜,從袖中取出一包以致畫紙包裹的芝麻飴糖,“家下小喜吃這曹記飴糖,聽聞小東家要來,某便備了一份,戔戔野意,小東家莫嫌。”
他原本不大敢往出拿的,畢竟小東家是從宮里出來的,什麼好的沒見過,這點心意,未免輕薄。也恐小東家吃不慣外頭的東西,回頭再吃壞了。
但老呂都把冰盞子捧來獻殷勤了,他自不能落后。
既有了帶頭的,又有幾人紛紛取出之前早準備好的小東西,都是時鮮件,沒有貴的,勝在家常。取出后彼此驚訝,這個說,“喲,你也備了。”那個道,“你小子還藏著這一手呢?”
簪纓前的案幾上,很快堆滿了半邊。
看一看這些致討巧的小玩意,再看看圍攏著的叔伯們一臉寵的神,看一看阿蕪手中那盞掛著水珠的冰酪,再看看呂掌柜額頭上豆大的汗珠,臆溫熱,忽然便知,自己方才想錯了。
大家也許并不僅僅是看在阿母的面上,才對客氣客氣。
一桌子新鮮玩吃食,是小孩子才會有的待遇。
“我從前,是不是來過?”輕聲地問。
不記得五歲前的事,但至三歲,阿母尚在,那麼帶來集市上玩一玩,也是很可能的。
“原來小東家還記得。”越掌柜笑著回言,“東家不是那等溺子的,記得小娘兩三歲時,東家便常常抱你過來玩。”
說起來,小東家長大后的模樣,尤其那雙看人時烏溜溜生彩的眼睛,與小時沒什麼兩樣,那時東家一抱過來,他們這幫子還沒親生子的喜歡得跟什麼似的。而今小東家倒文靜了許多。
簪纓不記得也無甚關系,杜掌柜等吃完了酪,便引著一間鋪面一間鋪面地游逛。
七間連堂正當中的那間敞軒外,豎著一面玄鐵的隕星石碑,簪纓至近前,只見其上所書:
致天下之民,聚天下之財,易而退,各得其所。①
“這是我阿母的字。”簪纓在阿父的書上見過這個字跡的眉批,如鄉怯的孩,出手了。
指尖過,被太曬得滾燙的石頭,好似吐出一兩不傷人的小刺,噬著的皮,有如回應。
杜掌柜含笑點頭。一行走室中,簪纓又見軒中的壁柱上掛著一對楹聯:
出納不問幾何,其家必敗
算計不一介,維事有②
堂匾上的橫批卻只有兩字:能饒。
簪纓念出聲來,含著困的目轉向杜掌柜。
杜掌柜瞧著小娘子仰起頭的樣子就像一只尋不到食的小麋,忍俊不:“所謂能饒,便是能累資,能聚財。”
“咱們商人,最基本的道理說白了只兩條,囤積居奇,隨行市。二者正相反,前者是察先機發現好,大量囤集以待市場稀缺,供不應求,其利必巨。后者呢,便是跟隨同行的行,別家怎麼賣,我家便也怎麼賣,引不起紛爭,出不了岔子。”
“不過嘛,”他捋須眨眨眼,“咱們唐記便是行市龍首,咱們訂下的便是使同行皆側目的規矩,是以,說到底還是決勝先機,以稀貴。”
簪纓認真地聽著杜伯伯說生意經,暗自記住,默默思索。
忖慮間,忽有一道靈劃過腦海,立住道:“我明白了!”
杜掌柜問:“小娘子明白什麼?”
簪纓此前一直糾結,從皇宮離后,該如何利用世家制衡皇室,保全自。尤其小舅舅的那句“提防王家利用你”,讓陷一種執意,便是萬萬不能被王家所驅使。
方才杜掌柜的一番話卻令豁然想通,王家想利用,便是有求于,有求于,便會投所好。那麼對王家的所求,便會反過來變一種接。
所以,不是不能被王家所用,正相反,要表現出松的跡象,給王家以“可乘之機”。
至于誰才是那可居的奇貨,誰是賣家誰又是買主,端看其后周旋,而今猶未可知。
簪纓一邊琢磨,一邊慢吞吞地道出:“非我求人,要人求我。”
那麼,王氏的請帖便可以答應下來了,且先去與他們接一番,探一探王氏何意。
杜掌柜笑呵呵道,“是啊,東家從前常說一句話,上趕子不是買賣。”
簪纓目雪亮地向杜掌柜一抱拳,卻是才從呂掌柜那兒學來的把勢,由做來,格外稚拙可,“多謝伯伯點撥。”
杜掌柜狡黠地一眨眼,“此言何意,我卻聽不明白。”
*
回程時,簪纓因想通這件事,繃數日的心輕松了幾分。
唐記叔伯們所贈的時鮮禮,自然都搬到車上一并帶回。離開大市前,呂掌柜忽然問了句:
“小東家,當真不要士族戶籍了嗎?”
簪纓與傅氏決裂之事,這些耳目通達的二掌柜們自然早已知曉,只是怕小東家難過,今日一天只顧哄著姑娘開懷,誰也沒敢提及此事。突然被老呂捅出來,眾人的心都不由往上一提溜。
“老呂,閉!”
“你不言語沒人把你當啞……”
簪纓卻是釋然地笑笑,疊手福向諸人告別。“一個士族份罷了,值當個什麼。”
馬車行去老遠,這些在外拎出哪一個都是八面玲瓏的人還齊齊站在垣門邊目送,失語一般,沉默良久。
而后,不知哪一個突然沒頭沒腦地開口:“你們想起沒有?”
另一個接口,“想起了。”
想起了當年唐夫人陛下冊封為“新昌縣君”,詔書送到唐素手中,他們的東家看也沒看一眼,撂在一邊道,區區一個縣君罷了,值當個什麼。而后鋪開地圖,召集他們商討著前往西域的路線,隨手勾抹,袖口沾上了墨。
……
馬車經過朱雀橋時,簪纓和來時一樣,命馬車停下,掀開羃籬靜靜地了一陣。
今日春堇留在府里幫忙理賬,隨出行的是阿蕪,便是那日在行宮教認五銖錢的綠小婢,比簪纓還小兩歲。阿蕪以為小娘子喜歡秦淮景,語氣天真:
“小娘子喜這里,以后可以常常過來游玩。”
簪纓嗯了一聲,眸底映著十里秦淮粼粼而深的水。
秦淮河上二十四橋,其中最有名的便是這朱雀橋。說是橋,實則是由一條條船只相連,浮在淮河水面上的浮航。
前世軍兵臨城下,便是由此京,渡河燒橋。
新安王……
腦中無端閃過一個人影,會是他麼?
“階今日只求見中正大人一面!”
一道憤厲低啞的嗓音,打斷簪纓的沉思。
隨聲去,見朱雀橋的對面坐落著幾幢高墻宅,其中一座府邸門前,一個青衫郎肩擔一條磨舊的竹筏麻繩,站在臺階之下,那一人多長的竹擔上,放有五六卷竹簡,一位著襤褸的老人家枕簡而臥。
門檻立著個穿紫的文掾,居高臨下看著這對貧弱的母子,好笑不已:
“沈階,你評不上品,沒得做,自去問你鄉閭的賢老。越級找我們大人?你可配!若人人考不上品都來中□□聒噪,我家大人還用不用做別的了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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