簪纓面含霜, 腳步未停，直接從李景煥側走了過去。

　一面走，一面頭也不回地說：“稱呼上留神, 別我拿唾沫星子啐你。”

　一口地道的吳儂語，說出的卻是如此不地道的市井俗言，李景煥直接愣住。

　幾分陌生的不解自他眸中流出來，雙目鎖著, 嗓音沉啞，“你說的, 都是什麼話？”

　他的阿纓，最最溫婉不過, 往日重話都不會與人說一句, 這才離宮幾日，就變了這個模樣。

　簪纓心中卻想：自然是罵人的話。

　可惜任姊姊有許多話不肯教, 氣勢上尚有不足。睨目輕瞥, 見李景煥失語發怔, 倒也覺出幾分暢快, 再不與他浪費口舌，府門開, 看著下人將馬車中的禮與竹簡通搬進去，便要府。

　“阿纓。”著那道行將消失的背景，李景煥心慌，喚著邁履上前，“你定要如此嗎？咱們的婚事，不是你一語便能銷的, 孤不會另娶他人, 孤只要你。”

　簪纓背對他立在臺階上, 只聽見那聲“阿纓”，便閉了閉眼，余下之言一字都未耳，低喚一聲：“狼。”

　言出法隨，白狼如一道飛下銀漢的雪迅疾而至，凌空躍過府門，沖下臺階，對著巷口的不速之客仰頸長嚎一聲。

　李景煥始料未及，倒退兩步。

　“殿下……”嚇得的李薦慌忙去扶太子，府門外的守衛見狀，微松手中長戟，恍若不見東宮太子的狼狽。

　狼蹲踞在烏發及腰的邊，怒目相峙。簪纓側輕睨，“我已說過，你不當再如此稱我。所謂婚約，本無文書，當年庾靈鴻空口幾句話，就使衛唐兩氏的婚約變了你們的，我今日一句話，怎麼就不能作廢？

　“非要一紙斷絕契書，也行，待我與傅氏簽過，再與你們李氏簽。”

　淡淡說罷，抬頭著天上的云彩想了想，加了聲輕儂的笑，“這虱子多了不愁。”

　那笑容天真而殘忍，李景煥的一腔皆被碾碎在地。

　什麼庾靈鴻，什麼李氏……這些大逆不道的話換任何一人說來，命早沒了，可李景煥不舍得責怪，是他，沒將那個天真無憂的阿纓保護好，讓了傷害，變這般渾帶刺的模樣。

　他不怕被刺痛，越是痛越不能放手。他盯著那匹染指裾的惡狼，眼神也變得惡狠狠的，嗓子卻愈發低：

　“這些話都是衛覦教你的吧，阿……你莫被他欺騙了，你仔細想，他在你及笄當日回京來，是否太過巧合？他手里控兵十萬，野心磅礴，唯缺邊餉。他對你，不像你想象中那麼好，他是有所圖謀的。”

　“五歲那年大司馬想帶走我，為何這些年，你從未告訴過我此事。”

　一句輕冷冷的話，輕易封住李景煥的所有說詞。

　李景煥促然對上那雙涼薄的眼睛，如對上一場浩茫無涯的落雪，陡地便覺太似被錐了一下。

　他心中悲涼，竟只有在問及那個人時，才會正眼看他一眼。

　可他仍是看不夠，眼前之人，清如廣寒月，冰如玉琉璃，他移不開眼。

　“那不是什麼好的記憶……”

　瀲著水紅赩的眸給男子染上了一分頹唐妖冶，他雙目直視，認真解釋：“那天你嚇壞了，被衛覦嚇壞了，我不想讓你心中留下影，便不曾說。”

　簪纓卻是不在意地背過了，“好與不好，為何是你們替我決定？爾等所謂的好，不過是對你有利，便要強加，所謂的不好，不過是對你無益，便要削減。”

　“有臉說別人有所圖謀，那宮中待我又是為了什麼。你，不自照照鏡子，不為自己愧嗎。”

　這三兩句話，比在李景煥上捅出個三刀六更狠。

　他看不見簪纓的神，頭痛的覺卷土重來，想要繞到面前，前有惡狼，旁有守衛，堂堂太子，制于人，進退失據。

　李景煥撐開長指掌著雙側的額角，低頭悶哼一聲，“阿纓，你回頭看我一眼，不許背對我說話。我待你如何，你難道分辨不出？”

　他是最不喜為財娶婦的那個人，他甚至為此做出過不為人知的抗爭，釋懷之后，他便全然將視作自己的太子妃了。

　“我承認，對傅妝雪，我……確是走過一回神，但如今已經沒了。阿纓，你最清楚，東宮連一個司司寢都沒有，我明年弱冠，宮空置，等的是你。我日后加倍待你……”

　“別。”

　簪纓一聲嗤，呂伯伯送給吃的冰酪是一片好意，可不想因惡心而吐出來。“日后你千萬千萬別做任何事了。”

　太知道，他對如何。

　原本還有些疑，前世這個時候的李景煥，合該正與傅妝雪鶯鶯燕燕，為何這輩子倒改了？再一想，卻也不難理解，薄的男子有了春花，便想秋月，娶了正妻，又念納妾，然而他們很分得清何為先，何為后，何為基，何為點綴。

　上一世不曾離開皇宮，李景煥知道就在那跑不掉，自然空得出閑心，尋些新鮮。可這一世離開了皇宮，事超出正軌，他權衡之下，又在傅妝雪與之間做出了選擇，上演一出不值錢的深戲碼。

　世人都說商賈輕賤，依看，這些錦堆玉養的天潢貴胄，才是天生的生意人。

　還是那句話，若他決然棄了，一門心思撲在傅妝雪上，雖則寡義，簪纓還算他是個決斷無的君主料子，也不枉前世他為了救傅妝雪，不惜犧牲。

　可李景煥反復無常。

　便只剩薄一樁。

　簪纓想起前世的那場朱雀橋兵變。

　李景煥，冠楚楚，原不過，是個亡國之君。

　蕤園大門訇然闔上的一瞬，李景煥頭疼骨，猛地折下軀。

　只因在門前，他撐著不肯倒地，卻也站立不穩，發出一聲抑的低吼，剎那間冷汗。

　“殿下！來人吶，快送殿下回宮！”李薦驚懼不已，殿下這頭疾不是已經好了嗎，怎麼一見傅娘子，又發作起來了。

　當晚，李景煥昏在東宮玉榻上，又做了那場夢。

　“阿雪！”

　金匱書閣的大火中不再是一個人影，滾滾的濃煙模糊了兩道人影，李景煥當機立斷，“救阿雪。”

　東宮的親衛與傅則安擁著傅妝雪一并而出，李景煥與傅則安對視一眼，都愣了一愣，眸中閃過同樣的驚慌。

　等再回救傅簪纓，侍衛將人從火場中搶出，已奄奄一息，那麼纖細的手臂，被燒傷了大片，焦黑的皮散發出令人心驚的氣味。

　“阿纓，對不起……”李景煥聲音發慌，“孤以為危急時刻，則安定然先顧著多年的妹妹，會先救你，我擔心阿雪落單，故爾，故爾……我并非不顧念你……”

　傅簪纓一張掌大的小臉疼得比紙還白，就那樣睜圓雙眼著他，眸□□滴，卻落不下淚。

　倒在枕上，聽到醫丞說要麼截肢保命，要麼剜除腐時，上孱白的單仿佛被霜雪打，聲如飄絮：“景煥哥哥，我若沒了手臂，你還要阿纓嗎？”

　李景煥遲疑了兩息。

　傅簪纓連忙自己接口，好像很怕聽到他的答案，“我不斷肢。醫丞，剜腐治傷吧，我得住……”

　于是，一盆盆染的水由婢端出寢，李景煥站在閣門簾子外，想進，不忍看苦，走，又恐疼了喚他。可不哭也不嚷，整間殿，墳墓一樣寂靜。

　李景煥不了這樣的折磨，漸漸的，不敢再踏足玉燭殿。母后卻來找他：“煥兒，苑北行宮的款項不能再拖了，那唐記的掌柜竟是不認白玉鑰，非要親眼見到阿纓。你也知，阿纓眼下需要靜養，不宜見外人……這樣，你去找阿纓，寫一封手書，說明在宮中無恙，給外頭，好將行宮順利建為是。”

　李景煥不可思議，“母后，阿纓的右臂已經……”

　“不是還有左手嗎？”

　李景煥不知是怎麼走到的玉燭殿，時隔多日不見，傅簪纓的臉更雪白了，形更消瘦了。

　看見他，孱純的眼神里，卻無埋怨他不來看的意思，反而雪亮起來，說：“景煥哥哥，我昨晚夢見你了。”

　李景煥艱難地說明來意，簪纓沉默良久，舉起自己裹著紗布的手臂，目清澈到底，“可是，我的手已經寫不了字了。”

　“沒關系，用左手。”李景煥上榻，從后將抱在懷，從前笑起來像個小太的孩子，如今上只剩了一把硌人的骨頭。

　他把著的左手，像小時教練習筆畫一般，哽聲道：“阿纓不怕，阿纓的傷很快便能好，待你好了，我們婚。”

　“景煥哥哥，寫完信，讓我見杜掌柜一面，行嗎？”

　“行。”

　“景煥哥哥，我疼。”

　“乖。”

　然而那封信送出去，庾皇后收到唐氏的銀子，卻道：“阿纓需靜養，見面便免了。”

　李景煥想起那日阿纓求的眼神，心痛如絞，天旋地轉。

　不對……

　東宮的銅枝燈徹夜燃燒，李景煥的夢境被頭疼折磨得紛破碎，驀地睜眼，直直坐起低嘶：

　“不，不是真的，是夢……”

　“殿下您醒了。”東宮的侍和醫丞滿滿站了一屋子，李薦忙不迭端藥過來，抬眼，與太子殿下赤紅如的雙目對上，驚得跌落藥盅。

　榻上人啞聲吩咐：“去玉燭殿看看孤的太子妃睡得好不好。”

　不過是場夢，一場夢罷了……

　“殿下，”李薦膽心驚，“玉燭殿……已經沒人了呀，傅娘子已經離宮走了。”

　長發披散的李景煥緩緩轉頸顧目，那眸在燭映襯之下，竟有幾分妖氣。

　李薦撲通一下子在地上。

　李景煥神恍惚，耳中鳴響，反反復復只有一句：

　景煥哥哥，我疼……

　景煥哥哥，我疼……

　景煥哥哥，我疼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