又是一年臘月三十。

雖然立春已過，江市卻依舊冷森森的，大清早的街上總是縈繞著一層薄薄的霧氣，行人張口說話便會呵出一團團白霧，街頭巷尾的早點攤位前熱氣滾滾，籠得人面目不清。

齊辰和龍牙早早便來到了江市的火車站，去接齊辰的爸媽。

自從兩人把關系跟齊辰爸媽挑明了之后，接連幾年的春節，兩人都是回錫市過的。

齊辰家親戚不算太多，而且太過分散，過年也省了串門的那一套。每年都是四個人窩在屋子里，煮上一大鍋熱騰騰的餃子，吃得周都暖洋洋的。

今年卻是個例外。

因為董主任腦子了，說每隔百年廣和一眾鍋碗瓢盆牛鬼蛇神要一起過一次年，有利于長久而穩固的發展。

龍牙、洪茗之類的人間兇對此的評價只有一個字：“呸！”

雖然臉上嫌棄著，里吐槽著，每百年一次的“年夜飯”他們也一次不落，乖乖參加了。

今年自然也是如此。

齊辰龍牙兩人回不了錫市，便干脆把齊爸爸齊媽媽接來江市一起過年。

每每想到自家爸媽要跟一堆不是人的在一起吃年夜飯，齊辰就忍不住角有些搐，總覺得好像不是很合適的樣子。

但龍牙都說他瞎心。

熒星君的爹媽，誰敢有意見！

反正一干鍋碗瓢盆是不敢的……而且他們本也都是溫和有點兒傻的怪，見到齊辰爸媽最多有些好奇，會私下議論幾句，但總絕對是再歡迎不過了。

在這方面，這些怪有點像人來瘋的小孩子，湊在一起的人越多越熱鬧，他們越覺得稀奇越開心。

婁舟這種把齊辰當恩人的，更是覺得“恩人的父母就如同自己的父母一樣！”

當然，他這份想是絕對不能讓龍牙知道的，不然不死他。

齊辰的爸媽來江市的次數不多。

龍牙他們去車站接回他們稍稍休息了一下，就開著車帶他們滿江市逛去了，一直逛到了華燈初上。

百年一次的妖怪大聚會回回都搞得不太一樣，今年因為參加人群了種族，飲食習慣大相徑庭，所以董主任差人把年夜飯搞了自助，地點就在廣和地下一層自帶的餐廳里。

為了這次年夜飯，餐廳負責人早早就準備起來了，把餐廳布置得特別……有氣氛。

齊辰跟在龍牙后，領著爸媽一走進去，就被震住了——

能把一個單層餐廳搞出七八種主題的混搭……負責人也是蠻不容易的。

大概是因為廣和職員種類繁多，口味不一，喜歡的風格也千差萬別，而負責人又十分心地想照顧到每類的緒，所以設計元素十分富——

為了現兇兵妖刀們的地位，餐廳墻上掛滿了烏沉沉的刀劍槍戟，那刃都是開過的，寒凌凌……

靠墻的地上，每一墻角椅邊，都放著各式各樣的陶制品、瓷制品、青銅制品……五花八門，瓷質的倒還好，或素淡典雅，或鮮艷清麗。陶制品就比較返璞歸真了，上面畫的紋也大多是些古文字。

至于青銅制品……上面刻著的臉要麼猙獰要麼肅穆，看起來半點兒喜慶的覺都沒有，倒像是要放祭天。

不止如此，但凡能放的地方，都放滿了珠釵寶玉之類的飾品，還有十來顆碩大的夜明珠散著瑩瑩的……

這麼一通見針地裝飾完之后，負責人大概覺得了點年的氣氛，于是為了喜慶，他又在餐廳四周掛了一圈大紅燈籠。

總之，整個餐廳被他搞得十分魔。

齊辰爸媽下完最后一階樓梯，一看到餐廳里的布置，就哆嗦了一下。

齊媽媽眨了眨眼，一把拽住齊辰的袖子道：“兒子，你確定這是吃年夜飯的地方？”

齊辰：“……”其實我也不確定。

龍牙：“……”什麼玩意兒這是！

董主任下來一看也默默地捂住了腮幫子。

洪茗在一旁瞥了他一眼，明知故問：“主任你怎麼了啊主任？”

單嘯補刀：“他牙疼。”

董主任：“……”每年總有那麼幾天想撂挑子不干回家種田。

齊辰爸媽心再大也被這餐廳弄得有些無措。

最后還是善于騙人的單嘯跑來睜著眼說瞎話道：“咱們公司搞主題餐會呢，這不是搞文這行的麼，負責布置的人只顧著切合公司主題，忘了個度，搞得有點兒過了，嚇著了吧？主任正說放完假要批評他們呢！”

齊辰爸媽一聽有人要挨批評，連連擺手道：“沒事沒事，批評什麼呀，這不……弄得好的，有氣氛的！我們還從沒這麼吃過飯呢，就當看個稀奇。”

幾句話一聊，齊辰的爸媽便慢慢放松下來，到后來居然還有心思拉著齊辰問一些裝飾的含義和來歷。

不過真吃起飯來，齊辰又發現了糟心之——

年夜飯搞了自助形式確實能照顧到所有人的口味，但是……

這是在分得清每樣東西都是給誰吃的的前提之下！

那些花花綠綠的水、黑漆嘛唔的吃食究竟是個什麼玩意兒，別說齊辰爸媽，就連齊辰自己也搞不清楚。

偏偏齊辰爸媽兩人好奇心都重，看到不認識的東西還總想嘗試一下，齊辰為了攔住他們簡直找盡了借口，一頓飯下來，簡直吃得他心力瘁。

不過他爸媽倒是很開心的樣子，甚至帶了點兒孩子似的興。看到他們開心，齊辰便咕咚一下把說不出的苦全咽了回去，幾乎邊吃飯邊心。

果然，大多數人還是更趨向于融進熱鬧中去的，就連這一幫不知活了多歲的怪們也不例外。

吃著聊著，氣氛越到后面越好……

齊辰居然真從這一言難盡的年夜飯中嘗出了一點兒“年”的滋味。

到后來董主任興致上來了，居然拿出了兩壇據說珍藏了多年的好酒，給眾人一人斟了一杯。

頓時整個餐廳里酒香四溢，聞著就有了醉意。

這個地下餐廳并非全部在樓底，有一小半是超出樓棟的，平著地面封了一層玻璃頂。

所以坐在餐廳里，仰頭就能過那半邊玻璃頂，看到窗外的漫天碎星。

不知是負責人還是誰，跑去開了一扇天窗，外面的聲音便依稀傳了進來。

先是稀稀拉拉的幾聲竹聲響，沒過幾分鐘，千百發竹響了片，昭示著初一到了。

餐桌前的眾人舉了手里的酒盞了，然后一干而盡。

就連齊辰這個酒量不怎麼樣的都一滴不剩。

酒是好酒，喝完齒留香，久久不散，余味無窮。

但是……

杯盞放下來沒過多久，桌邊的怪們就紛紛“咕咚”一聲，悶頭倒在了桌上，帶著角未平的笑，就這麼醉了一團，睡著了。

齊辰也覺得腦子里咕嘟咕嘟的泛著騰騰酒氣，像是小火煲的米粥似的，攪合了一團，只剩一線清明。

他轉頭看了眼自家爸媽，發現兩人也不知說了什麼，“哈哈”樂了兩聲，也同樣趴在桌上睡了過去。

齊辰：“……”這真的不是蒙汗藥嗎？

一杯酒下來，放倒了大半桌的人。

只有龍牙、洪茗、董主任他們一干道行高酒量好的還醒著，不過話語間也帶了些醉意。

單嘯放出了他那只碩大的黑豹，然后拍了拍自己后那塊空地。

小黑起眼皮看了他一眼，還是聽話地在那伏趴下來，像座黑漆漆的小山包。

單嘯十分愜意地朝后一仰，把黑豹當了自帶溫的靠枕，舒服得瞇起了眼。他解了領口的扣子，了口氣，道：“得浮生半日閑，難得這麼喝回酒還真不錯。”

小黑白了他一眼，不太想搭理他。

齊辰這人的酒量其實很奇怪。

不管普通的酒，還是董主任掏出來的這種下了蒙汗藥似的酒，他都是喝一點兒就醉了。可他再醉也不會直接昏睡過去，只是腦中混混沌沌的，說話做事放肆許多。

所以堅持到最后還沒倒地的人里面也包含他一個。

只是他看到單嘯倚得那麼舒服，一時間被酒迷了心智，也拍了拍邊龍牙的肩膀，然后把那位妖刀祖宗當了人形靠枕，斜斜地倚了過去，懶洋洋的，一副不太樂意彈的樣子。

洪茗：“……”

董主任：“……”

胡易：“……”

眾人十分默契地換上了同樣的表：真是瞎了狗眼了。

齊辰還是熒兇星的時候，他們跟他接并不多，僅有的一些了解也是通過龍牙。

況且熒星在外一直端著謙和疏離的架子，用龍牙的話來說就是“裝”，他們還從來沒見過這樣的……兇星，一時間只覺得簡直打開了新世界的大門。

不過他們也不是沒見過世面的人，再好奇驚訝也不可能這麼一直盯著看，所以很快，話題便又轉了方向。

一直窩在b座監管室，很出來溜達的犬神想起了什麼似的道：“聽說慧迦大師最近收了個弟子？”

洪茗慨道：“是呀，慧迦都有人陪著了，我記得當年頭一次見到他的時候，他還是個小和尚呢，轉眼都這麼多年過去了。”

龍牙詫異：“你那麼早以前就見過他了？我見他的時候他就已經鎮在萬靈寺了。”

“機緣巧合嘛——”洪茗想想，拍了拍龍牙的肩，道：“怎麼說我也比你大一截，見過的人比你多簡直太正常了！”

龍牙了角：“是是是，你是老阿姨了。”

洪茗大怒：“放屁！”

這倆都是火藥桶的格，一湊在一起就是對炸，董主任為了避免戰火繼續發展，再次扯開了話題：“他那小徒弟據說是誤打誤撞闖到萬靈寺的，然后就賴在那里死活不肯走了。龍牙你前一陣子不是正好去了趟萬靈寺麼，見著沒？”

“看到了。”龍牙答道，“他剛賴進萬靈寺那會兒我就已經見過了，前一陣子去找慧迦辦事，那小東西長得還快，不過跟以前一樣哭。慧迦那禿驢拿那小子簡直沒轍……不過我聽慧迦說，那小和尚右頸天生長了個佛印，以前還看不出來，這兩年漸漸有些明顯了。”

“右頸有佛印？”董主任詫異道：“當年不是傳說慧迦之所以能修到后來的境界，能鎮住百萬怨靈，就是因為天生帶佛印麼？看來那小和尚也不簡單啊！”

“大概老天送了他一個繼承人。”洪茗道，“以后好好修行，估計能下一個慧迦。”

“說起收徒——云杜山那邊是不是也快了？一般不是掌門繼位兩百年左右，就開始滿哪兒拐孩子了麼？”犬神提了一句。

龍牙哼了一聲：“云杜山？早呢！就現任掌門那不靠譜的格，他起碼能再作妖作個兩百來年，才有空去想收徒弟的事。”

董主任看著面前一群作起妖來不比李道長差的兇，同地道：“真是辛苦沈鶴了。”

齊辰早已醉得說不清話了，一直安靜地聽著他們絮絮叨叨，聊著各個地方各種人的事，從很多很多年前，聊到很多很多年后……

很多很多年前，他們陸續相識；

很多很多年后，他們依舊安好。

玻璃頂外，碎星渺遠，一時間也看不到熒星的位置，但他能覺到自己和那顆被稱為兇星的星辰脈相連。

眼前董主任、胡易他們的面目在酒意的熏擾下，已經模糊不清了。

他得最清晰的，是后依靠著的那人。

龍牙的心跳，龍牙的呼吸，龍牙說話時會在他口產生嗡嗡的共鳴……

就好像兩個人是一的，再也不會分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