岳春曉夫妻倆還在國外。
國戰火連天,他們在國外也未見得安穩,岳春曉的丈夫幾次發電請求回國效力,卻都被南京方面拒絕了,依舊讓他們留在國外待命。
實際上國外的待遇,對心系祖國的人而言,也未見得好。歐奉行綏靖,對中國的求援遲遲無于衷,他們看在眼里,急在心里,四奔波,卻無濟于事。
外人看來,能留在海外的外,此時無疑是幸運的,他們不必經歷國的戰火,不必擔驚怕時時被威脅生命,但對岳定唐姐夫這種人來說,他卻寧可回國,也不想留在外面虛度。
電報有時亦未必能及時發出收到,間隔半月的寥寥幾字中,岳春曉僅僅發來平安的訊息,就再也沒有旁的,遠隔重洋,岳定唐和凌樞縱然擔心,也毫無辦法。
此時的英國,的確還是比國安全的,這是唯一讓人安心的一點了。
但一提起來,總歸是一家人天各一方,分布五湖四海。
從前凌樞自己出去闖的時候沒什麼覺,也許那時候年氣盛,一味往前沖,從不回頭看,一心想著出人頭地,讓姐姐長臉,不再認為留言讀書是能讓凌家振興的唯一出路,但如今因局勢而分居兩地,他反倒容易時時想念起他們,姐姐凌遙和姐夫周卅,他那剛滿周歲的外甥,還有岳春曉。
后來他漸漸明白,自己想念的其實不僅是人,這些思念里還有破碎山河再次完整的企盼,換作十年前,他一定毫不猶豫扛上槍就參軍上一線,但現在他卻只能離開家鄉,去一個完全陌生的城市重新開始,因為他還有人和親人,這些人都希他平安喜樂。
兩人相對沉默片刻。
凌樞道:“也許我可以從你這里聽見一些什麼,而不是由尤小姐來告訴我?”
岳定唐沒有直接回答。
“我不想把你拖進旋渦里。”
凌樞笑了:“什麼樣的旋渦,能比我在戰場上,頂著敵人的炮火匍匐前進那時還要危險嗎?”
岳定唐不語,只是著他。
房間里只開了臺燈,岳定唐的眼睛在昏黃線中有種魔力,會不由自主讓人沉溺進去,凌樞看見了寧靜的深。
到深轉薄,從前讀到這句詩,他覺得是文人的無病,如今卻終于有所悟,藏在平靜表象之下的,未必就真的毫無波瀾,用越深,可能反而越是看不出來。
凌樞知道,岳定唐對自己的用心,絕對不比自己半分。
這麼多年來,有些話,不必說出口,兩人之間也早有默契。
而他同樣,也不希岳定唐有任何危險。
有一種全,明知同生共死,也希對方安然無恙。
“岳家在香港的產業,寫的是你的名字。”
他聽見岳定唐如是道。
“凌樞,我希無論如何,你都能好好的。”
“我會很好,前提是你活著,老岳,你很了解我的格,如果你不說,我會自己去找答案,到時候說不定,你反而將我置危險之中了。我們現在已經安全了,你還在做什麼危險的事嗎?”
“不,現在香港并不安全。”岳定唐道,“日軍遲早會切斷國與國外的海陸通運輸線,而香港就是其中的關鍵一環。”
這些新聞,在凌樞主持的報紙上,幾乎三五日就能看見一回,凌樞并不陌生。
岳定唐:“以歐現在的綏靖態勢,一旦德國盯上他們,遠東這邊的地盤就會被日本人蠶食,香港這種手無寸鐵,懷揣金山過街的小,必然毫無反抗之力。”
凌樞:“你的意思是,將產業再往海外轉移?”
岳定唐:“現在暫時還不用,但需要做好這方面的準備。”
凌樞:“你跟你瞞著我的事又有什麼關系?”
岳定唐嘆了口氣,終是道:“有一批資,要從香港運回國,各方都在盯著。”
他的話言簡意賅,但凌樞一下就明白了。
香港這個魚塘很小,但卻是報天堂,各種魚應有盡有,鯊魚偽裝無害的小鯉魚在魚塘里游走,暗洶涌,爾虞我詐。
岳定唐想要幫忙運送這批資,那他就等于選擇了一邊的立場,而在另外一邊,必然也有無數人,不希他這批資運送功,這其中也許會有日本人,英國人,甚至是中國人。
他只要攬下這件事,開了個頭,以后所有與此相關的事,就都不開了。
凌樞:“如果我沒問,你會一直瞞下去?”
岳定唐搖頭:“不會,但我還沒想好怎麼跟你說,本來帶你和周叔來香港,就是想給你們安穩的生活,現在這樣,實非我的初衷。”
凌樞輕佻的笑,語氣卻毫不相符。
“老岳,你這將我當溫室里的花朵了?當初在租界巡捕房里審問我的時候,可沒見你這麼憐香惜玉啊,現在知道后悔了?”
岳定唐上他的臉,也笑了。
“你還記得那事?”
凌樞:“你看看你這笑容,明顯不知悔改,下回再犯。”
岳定唐:“你也沒見得吃多苦啊,還在監獄里聚眾賭博。”
把他氣得夠嗆,當場掉頭就走。
說起往事,兩人不約而同笑了。
“你老實代吧,是不是在翡冷翠舞場見到我的那一刻,就暗自傾慕本爺了?不然為什麼一回來就跟我過不去?”
“還真不是。”岳定唐一本正經,打死也不能承認自己早在學生時代就看上姓凌的。
凌樞哼笑兩聲,擺明不相信,也不追問。
“咱們從上海,一路到東北,又是跟俄國人斗,又是跟日本人周旋,末了還搗毀邪教老巢,這樣都走過來了,安然無恙,現在僅僅是運送一批東西而已,你就以為我怕了?別把我看得太弱了,我不是只能站在你背后躲避風雨的人。你知道今天你走了之后發生什麼?要不是我去幫尤小姐引開那三個混混,現在很可能已經有危險了。”
岳定唐皺眉:“那現在人呢?”
凌樞:“我暫時將安頓在廣東道那間屋子里,讓周叔過去給送些東西了。到底是什麼人?”
事已至此,岳定唐再瞞下去,已經沒有意義了。
“尤小姐是接頭人之一,我將資籌集好了之后,就會跟長沙那邊對接,那邊再派人過來,將資運回陸,從粵漢鐵路北上,直達長沙武漢等地。”
凌樞:“但依我看,尤小姐并沒有太多經驗,甚至差點就被逮住了。”
岳定唐點頭:“我原先的對接人,姓陳,長期在此駐扎,經驗富,可惜,在半個月前死了。”
凌樞:“這麼巧?”
岳定唐:“天化日當街被人開槍打死,槍手找不到,最后不了了之。”
這樣的事,每天都有可能發生。
凌樞:“也就是說,尤小姐是倉促上任,毫無經驗。”
岳定唐:“不錯,原本在南洋幫忙宣傳籌集經費,如今香港缺人,只好讓頂上了。這幾天我們面,就是為了敲定資運送的時間和地點,但周圍危機四伏,我們只能采取這樣的方式,我與‘偶遇’,然后心,再一度春風。”
凌樞笑了起來:“不錯的劇本!”
岳定唐瞪他一眼。
“但我們依舊聯系不上原本應該跟我們對接的第三人,沒有他,我們就無法聯系上地,只有他知道船到港的時間和哪一艘貨,也只有此人能跟貨上的人對接。”
凌樞:“現在比原定時間延遲了?”
岳定唐:“不錯,我們原本約好昨天下午五點在半島酒店見面,但那人并沒有赴約,我們也沒有收到進一步的消息。”
凌樞:“你有沒有想過,對方也可能已經遭遇不測,又或者,叛變了?”
岳定唐:“如果他叛變了,昨天我們就會被人找上門來了。”
凌樞:“但你們今天被盯梢了。”
岳定唐:“盯梢的人,是跟在尤小姐后面來的。也就是說,尤小姐原先的住已經不安全了,我原本想出門甩開跟蹤者之后,再折返回去找,結果你把帶走安頓起來,也算歪打正著了。”
凌樞似笑非笑:“那你是不是應該謝我?你們的計劃差點就毀了。”
“你是我的福星。”岳定唐從善如流,輕吻他的臉頰。
“那你們現在打算如何?”
“明天我去找尤小姐,只有能聯系上那個人,也許對方只是臨時發現不妥,這才取消見面,如果一切安全,我們可以另約時間。”
“需要我幫忙做什麼嗎?”
“你平安無礙,就是對我最大的幫忙。”
岳定唐道,抬手住他的,阻止他接下來的話。
“我們家不能兩個人同時置在危險之中,總得有一個人在岸上,這樣才能在況不妙時,隨時將我撈出來。”
凌樞聳肩,也不知表示同意,還是不同意。
對于他的作風,岳定唐很了解,這次對方如此安靜快速消停,反倒讓他不安起來。
幸好隔天,尤小姐跟對方聯系上,重新約好隔天早上在半島酒店五樓五零二號房間見面。
為了分散風險,兩人并不湊到一,而是分頭前往。
岳定唐并不知道尤小姐比他早到還是晚到,在距離約好時間還有十分鐘的時候,他站在五零二號房間門口,敲響了那扇房門。
叩,叩叩,叩叩叩。
這是雙方早就約好的敲門暗號。
過了片刻,后面傳來靜。
門打開了。
岳定唐:???
凌樞沖他出一個紳士的微笑,手往里面一引,示意請進。
岳定唐:……
他還看見了凌樞后面,同樣一臉茫然的尤小姐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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