高軒辰是自小在出岫山長大的,在他很小的時候,他腦中無非只有兩個地方,一個是出岫山,一個是山外。
於那時的他而言,出岫山已是很大很大的地方。走完一座山頭,把山上每一條小道都穿行一遍,就能耗去七八日的時;倘若自己在樹林雜草中開闢幾條新的道路,找尋新的生機與樂趣,那便能耗去整月的時。而出岫山山巒迭起,綿延數十里。山中各類鳥花草,陪伴了高軒辰整個年。
有一回他問白金飛:「飛叔叔,你為什麼總是要去山外面?難道山外還有比山裏更好玩的地方嗎?」
他的這個問題白金飛愣了一愣。白金飛把他抱起來,放到自己上,笑瞇瞇地問道:「小辰,你可知道天下有多大?」
「天下」這個詞在高軒辰的小腦袋瓜子裏並沒有概念,他想了一會兒,好奇地問道:「天下,就是山外和山裏。山外有多大?」他張開小小的胳膊,努力展到極致,「有沒有一座山峰那麼大?」
白金飛失笑。
高軒辰那時候正好學了些古詩文,趁機擺弄起文采來:「天下十分,山九分,山外一分?」
白金飛直接笑出了聲。
高軒辰不滿:「飛叔叔,你笑什麼?」
白金飛道:「小了。你再猜猜?」
「那……天下十分,山八分,山外二分?」
「再猜。」
高軒辰非常非常勉為其難地又猜了一次,這回狠了心,往他所能想的最大里猜:「天下十分……山五分……山外五分?」
他那神,如同最吃的甜食被人生生分去一半,小臉快皺一團。白金飛被他的樣子逗得樂不可支,親了親他的小臉蛋,不再他猜了:「小辰真聰明,這回猜對了。」
高軒辰並沒有鬆口氣,反倒是對這個答案很不滿意。他不服氣地問白金飛:「山外也有好玩的地方嗎?」
「有。」
「山外也有漂亮的地方?」
「有。」
「比山裏還好玩,還漂亮嗎?!」
白金飛笑著瞇起眼睛,目粼粼波,似是想到了很遙遠的地方。他了高軒辰的腦袋,道:「小辰,對我來說,這世上有個最好的地方。那個地方,就像你心中的出岫山一樣」
高軒辰不懂那是個什麼樣的地方,他纏著白金飛問為什麼,白金飛並沒有給出一個讓他滿意的答案,只是告訴他。終有一日,你會懂的。等你長大了,自然就懂了。
後來高軒辰長大了一點,懂事了一點,勉為其難又退讓一點——天下十分,出岫山佔一分,山外佔九分。他對山外開始好奇。
他問白金飛,山外最漂亮最好玩的地方是哪裏?
白金飛把他放在自己的上,給他講山外最好玩最漂亮的地方。他說那裏有一座城,那裏的房子馬頭牆、小青瓦。進了城,街道的左邊有個老頭兒在擺攤做糖人,街道的右邊有個棗鋪子,棗又大又甜。城中最熱鬧的一家酒樓,味道卻不如路邊的小店。
高軒辰越長大,就對山外的世界越好奇。每一回白金飛回來,他便纏著白金飛給他講山外的世界,山外的人。
他從白金飛的口中聽說了山外的城,山外的城生機,山外的城躍然紙上。他知道有一座城城西的馬廄里有一匹白的馬駒,小馬駒溫和;他知道有一座城城東有一條蜿蜒流淌的小河,孩子們都在河裏玩耍;他知道有一座城城北的山上種著棗樹,棗甜的發膩;他知道有一座城城南的酒坊酒氣飄香,隔著三條街都能聞到。但他從來沒有聽白金飛提起過宣州這兩個字,從沒聽白金飛說過自己的事。白金飛從來都只是個置事外說故事的人而已。
他也曾問過白金飛,山外什麼最好吃,什麼最好喝,什麼人最好看?
白金飛說,宣木瓜最好吃,敬亭綠雪最好喝,在河邊浣的最好看。
高軒辰從來不知道白金飛口中說的究竟是什麼地方,他甚至不知道白金飛說的那些其實都在一座城裏。他那年離開出岫山的時候,還曾想過,將來有朝一日他要走遍天下,找到一座城西有馬廄的城;找到一座城東有小河的城;找到一座城北有山有棗樹的城;找到一座城南有酒坊的城。他不知道他要費多年才能把白金飛口中提過的那些地方都找齊,不知道他什麼時候才能見到最漂亮的浣姑娘。
直到他來了宣州。
紀清澤拿起茶壺,倒了兩杯敬亭綠雪,一杯遞給高軒辰。
茶很燙,高軒辰將茶杯推到一邊涼著,先吃起桌上的宣木瓜來。宣木瓜是宣州的的特產,高軒辰從前從未吃過。宣木瓜的瓜瓤紅艷艷的,口並不脆,味道亦不大甜,反倒微微地。
他嘗過之後,沉片刻,問紀清澤:「你覺得這瓜好吃嗎?」
紀清澤的口味與高軒辰比較接近,委婉道:「唔……還。」
高軒辰笑了笑,道:「還不如出岫山上的野果好吃。」
他又端起那杯敬亭綠雪,一邊將滾燙的茶吹涼,一邊小口啜飲。
茶水騰起的霧氣遮住了高軒辰的臉,待他放下茶杯,紀清澤意外地發現,他的眼睛竟有些紅。
他又問紀清澤:「你覺得這茶好喝嗎?」
紀清澤點頭:「香。」
「是香。」高軒辰睜大泛紅的眼睛,抬眼天。好半晌,他才把眼底的水氣下去。他笑著說,「可我還是覺得,出岫山上的野茶更香。」
他又想起在他還小的時候,白金飛曾和他說過,在自己心裏,這世上有個最好的地方。那個地方,就像小辰心中的出岫山一樣。那時候他不懂,白金飛說,終有一日他會懂的。
一口醇香的敬亭綠雪,他終於懂了。
當初白青楊執意要將白金飛送回宣州安葬的時候,他心裏是不願的。雖說二十幾年前他們兄弟曾親手在故鄉為日後的自己豎好了墓碑,可那畢竟已是二十幾年前的事了,難道二十多年人還不會變嗎?魂歸故里,這未必是白金飛願見到的。奈何白青楊十分堅持,他也就只得依從了。
如今他的心底再沒有那怨氣。
倘若白金飛還有神智,能為自己做個決定,他必定還是二十來年前的決定。無論他這一生走到了哪裏,停留了多久,終究他的還留在這裏。
就像出岫山於高軒辰一樣。
喝完了茶,吃完了宣木瓜,高軒辰起道:「走吧,我想去看一眼飛叔叔。」
他們出了茶館,照著出山前白青楊給的提示,沒多久就找到了沈家的墓地。墓地上,數座墳塋相依。
高軒辰找到刻有「沈金飛」三字的墓碑,只見碑前的土地是的,空氣中瀰漫的香氣很是悉,他們剛剛才聞過。
——就在不久之前,有人來墓前灑過一碗熱茶。
敬亭綠雪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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