初蕾和致秀趕到樑家的時候,已經是黃昏了。
初蕾一路上都很興,反常的興,不止興,還相當激。可是,卻什麼話都不說,只是用那對特別閃亮的眼睛閃爍著去看致秀,然後又用那發熱的手,地握著致秀。不時給致秀一個可的微笑,似乎在對致秀說:
“你放心,我不會再闖禍了!”
但,這微笑,卻使致秀更加擔心了。真不知道,把初蕾帶回家來,到底是智還是不智?
在樑家門口,們才下計程車,就和剛下班回家的致中撞了個正著。自從杜家事件以後,初蕾和樑家的人就都沒見過面。致中倏然見到初蕾,就不由自主地一愣。不論怎麼說,當初他和初蕾玩過好過,初蕾那日大鬧杜家,終於造難以挽回的大禍,他總是原因之一,事後,他也深引爲咎。現在,突然和初蕾重逢,他就有些慌、惶,甚至手足失措起來。初蕾卻徑直走向了他,微仰著頭,很文靜,很自然,很深沉地注視著他,低低地說了一句:
“致中,好久沒見了。”
致中的不安更擴大了,他著面前這張臉,瘦了,瘦得整個下尖尖的,瘦得眼眶凹了下去,瘦得雙頰如削……但,那對閃爍著火焰的眼睛,那因興而佈滿紅暈的面頰,那渾充斥著的某種熱烈的激,使仍然周煥發著彩。看來那麼悉,而又那麼陌生。兩個多月,似乎已經胎換骨。在原有的麗以外,卻又加上了一份近乎的憂鬱。
“初蕾,”他囁嚅著。“聽說你病得很厲害,恭喜你復元了。”他覺得自己忽然變得很笨拙,那種尷尬和不安的緒仍然控制著他。
難以覺察地笑了笑。
“有件事我要拜託你。”說。
“是的。”他應著,心裡有種荒謬的覺,他們之間的對白,好像彼此是一對疏遠而禮貌的客人。
“請你代我轉告雨婷……有一天,我希能聽到彈琴唱歌。”
“哦!”他傻傻地應著,不知道該說什麼好。
“好了!”初蕾驀然間臉一正,眉間眼底,就佈滿了嚴肅和莊重。出左手,拉住致秀,又出右手,拉住致中,沉聲地說,“我們一起去看致文去!”
“噢!”致中一愣,飛快地看了致秀一眼。“你……你要去看致文?”
“是的!”初蕾堅定的點點頭。“你們跟我一起來!”語氣裡,有種強大的,讓人無法抗拒的力量。“我有許許多多話要跟致文說,我希——你們也在旁邊,萬一他聽不清楚,你們可以幫他聽!”
“初蕾?”致中愕然地看看,又轉頭去看致秀。致秀給了他無可奈何的一瞥。於是,他們走進了樑家。
樑太太突然看到初蕾,真不知是悲是喜,是艾是怨,是恨是憐,只驚呼了一聲:
“初蕾!”
就立刻淚眼迷糊了。初蕾放開致秀和致中,走上前去,用手臂圈住樑太太的脖子,地擁抱了一下。認識樑家已經四年,這是第一次有這種親暱的舉。做得那樣自然,就好像一個兒在擁抱媽媽似的。使那秉善良而熱的樑太太,頓時就淚如泉涌。如果曾怨恨過初蕾給樑家帶來厄運,也在這一剎那間,那輕微的怨艾之,就煙消雲散了。
“我來看致文。”初蕾簡短地說,用自己的袖去拭樑太太的淚痕,仍然不記得帶手帕。“他在他自己的房裡,是嗎?”轉就向致文的臥房走去。
樑太太回過神來,很快地攔住了。
“讓我先進去整理一下。”說。
初蕾搖搖頭,輕輕推開了樑太太,了背脊,往致文的臥室走去,到了房門口,回頭看著致中、致秀和樑太太:
“請你們一起進來,好嗎?”
神中的那份莊嚴,那份寧靜,那份令人不可抗拒的力量,使致秀等人都眩了,都糊塗了,大家都不由己地跟在後面,走進了致文的臥室。
初蕾推開房門的一剎那,就被那撲鼻而來的藥水味、酒味、消毒藥品味嗆住了。但,並沒有停滯,徑直就走到致文的牀邊,站在牀前,定定地看著致文,一瞬也不瞬地看著致文——如果那個僵躺在牀上,像一副骷髏般的軀,還算是致文的話——靜靜地,也不地看著他。
好一會兒,只是站在那裡,然後,更近地移向牀前。致文仰躺著,面如蠟,顳骨高聳,頭髮稀稀落落的,似乎已去大半,眼睛闔著……整個面部,只像一,一僵而無知的,一醜陋的。他渾還滿了管子,那些維持生命的必需品,就借這些管子流進他的。另外,還有些生命的渣滓,要借這些管子排出外。他的雙手,靜靜地垂在兩邊,那手臂上找不出,只是一層枯黃的皮,包著兩支木柴,那手指佝僂著……使初蕾聯想到老鷹的腳爪。
室好安靜,好安靜,雖然有五個人,卻幾乎連呼吸的聲音都聽不到。致秀並沒有看致文,每日照顧致文,對他的況狀態已十分悉。只是看著初蕾,看不出的思想,也看不出的覺。那小小的、莊嚴的臉龐上,仍然是一片寧靜與堅決。
“好,致文,我總算看到你了!”忽然開了口,聲音鎮靜而安詳,甚至,還有著喜悅的味道。再往前一步,爲了接近致文的頭,在那牀前跪了下來。又說,“看到你,我就放心了,你知道,你跟我開了一個大玩笑,我以爲你已經死了。還好,你活著,只要你活
著,我就要告訴你好多好多話!”
樑太太不自往前邁了一步,想要阻止這徒勞的述說。致秀手拉住了樑太太,悄聲說:
“你讓說,已經憋了太久了。”
初蕾出手去,輕輕的了一下致文的面頰,就像在一個睡的孩子。凝視著他,又開始說:
“致文,你實在很壞!你壞極了!我現在回憶起來,仍然不能不怪你,不能不怨你!你想想看,從我認識你和致中以來,我和致中又瘋又鬧,又玩又笑,我和你呢?我所有的知心話都對你說,我考壞了會來告訴你,我委屈了會來告訴你,我高興了也會來告訴你。致文,你知道我是半個孩子,我始終沒有很,我分不出跟友的區分,我分不出自己是你還是致中。但是,致文,你該瞭解的,你該會出,我和你,是在做心靈的通,我和致中,是在做兒的遊戲!但是,你那該死的士大夫觀念,你那該死的道德觀念,你那該死的謙讓和你那該死的自卑,你遲遲不發攻勢,竟使我倒向了致中的懷裡。”
停了停,口氣,又說:
“今天致中也在這兒,你母親你妹妹都在這兒,我說的每一句話,都挖自我的心靈深,我要讓他們都聽見,都瞭解我在說什麼。”又頓了頓,“致文,或者,我不該怪你,不該責備你,不該埋怨你!原諒我,致文,我的老病又發了,我總是要把自己的錯誤,去推卸責任,遷怒於人。不不,我不能怪你!要怪,都怪我自己。這些年來,你並非沒有表示,但是,你太含蓄了,你太謙和了,你使我誤認爲你只是個哥哥,而沒想到你會是我的人!你知道我什麼時候纔開始醒悟的?就是那個早上,去杜家的早上,我打電話你來,那時,我就是要告訴你,我錯了!我懂得你了!我瞭解你了!而且,我也瞭解我自己了!我知道這一年來都是錯誤,我所深的,實在不是致中,而是你!”
的頭輕僕在牀沿上,淚水涌進了的眼眶,有片刻的沉默,然後,又毅然地擡起頭來:
“記得你躲到山上去寫論文的那段日子嗎?我每天和致中混在一起。但是,我那麼想你,發瘋似的想你,你母親可以作證,我是天天在等待你的歸來,不過,我那麼糊塗,那麼懵懂,那麼孩子氣,我並不知道這種期待的懷就是!沒有人教過我什麼,記得你從山上回來的那天嗎?在雨果,我看到你就快活得要發瘋了!我告訴你我和致中的距離,我告訴你我心中的覺,我告訴你我是一條鯨魚……而你,你這個傻瓜,你怎麼不會像你信裡面所寫的,對我說一句:‘我就是你的海洋,投向我!’你記得你當時說了些什麼嗎?你說了一連串致中的優點,要我對致中不要灰心,甚至於,你說:‘你放心,我去幫你把沙漠變海洋!’哦!致文!你是傻瓜,你是天下最大的傻瓜!我是不懂,你卻連表示都不會嗎?”
有兩滴淚珠落在牀沿上,擡起帶淚的眸子,看著他那僵的、毫無表的臉。
“你知道嗎?我和致中後來已經那麼勉強了,聽到他的電話我會害怕,聽到你的電話我就喜悅而興了。多傻啊,我仍然不知道我在你!是的,我不能完全怪你,我也是傻瓜,傻了的傻瓜!我後來自己批評過我自己,我是一條白鯨,不是梅爾維爾筆下的白鯨,我是一條白癡鯨魚!是的,我是個白癡!你該怪我,你該罵我的!記得在那小樹林裡嗎?你給了我一張印著石榴花的卡片,上面的小詩我早已背得滾瓜爛:昨夜榴花初著雨,一朵輕盈語,但願天涯解花人,莫負千萬縷!致文,哦,致文!這就是你表示的方式嗎?我卻把那‘解花人’三個字,誤解是致中,認爲這只是一張祝福卡!然後,你送了我那個雕像,你告訴我,你怎樣不眠不休地爲我塑像,記得嗎?我那天哭得像個小傻瓜。我和致中在一起也常哭,每次都是被他氣哭的。只有在你面前,我會因爲歡樂和而流淚。但是,我這個白癡啊,我還不知道我在你!當你問我:‘你有沒有把哥哥和男朋友的定義弄錯?’我依然沒有聽懂!哦,致文,我多笨,我多傻,我多糊塗!該死的不是你!是我!我該死!我該下地獄!現在,我可以坦白地告訴你,也告訴致中,我從頭到尾就弄錯了!致中是我的哥哥,你,纔是我的人!”
吸了吸鼻子,眼睛仍然盯著致文。滿屋子的人都聽呆了,聽傻了,聽怔住了。大家都默不作聲,傻傻地站在那兒傾聽著,傾聽一番最沉痛的、最坦率的、最真摯的、最熱的傾訴!
“記得你爲我和致中吵架嗎?你說過:如果我是你的朋友,你不會讓我掉一滴眼淚!那是第一次,我考慮過,你可能上了我。你知道,那時我曾經多麼震過,我心跳,我狂喜,我期盼……然後,那天你來我家看我,下上著橡皮膏,你說你和致中打架了,因爲致中不肯跟我道歉。記得嗎?我立刻就大發脾氣了,我生氣,不是因爲致中不跟我道歉,而是氣你。氣你什麼?我當時並不明白,後來我纔想清楚了,我氣你只想把我推給致中,氣你管閒事,氣你的——不想佔有我!那天,你是真的把我氣哭了,於是,你吻了我……”大大地氣,癡癡地看著他。
“你吻了我!致文,你不知道那一吻帶給我的意義,你不知道我怎樣發狂,怎樣沉迷,怎樣喜悅!我承認,你不是第一個吻我的人,我的初吻,是致中的。但是,和致中接吻的時候,我只在冷靜地分析,他吻過多人;冷靜地思索,怎樣可以讓他不發現我是第一次!但是,你吻我的時候,我整個都昏了,都癡了。噢,致文,我是多麼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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