李稚宿醉醒來,發現自己正躺在家中的床上,他擰著眉頭回憶了會兒,像是做了個很好的夢,但又記不清容。
他轉了下頭,忽然看見床頭搭著件煙白的外衫,是質地非常的煙白鍛,仔細看去底下刺著水似的鶴羽暗紋,他腦海中忽然浮現出“靜影沉璧”四個字,看了半天忘了。
院子中,楊瓊正躺在瓊華樹下讀著家書,這一眨眼,春天就這麼過去了。
這一日午后,丁嶠轉著鑰匙來到了庫房,李稚正在清點舊書,左手捧著冊子,右手著支筆迅速記著,時不時抬眼看看書架。
丁嶠沒出聲喊他,就這麼靠著門框打量了一會兒,原本雜臭的書庫經過年連日的打理早就煥然一新,書架被用木條重新固定過,每一層都墊了白布,底下鋪著除的炭。腐蠹多年的舊書被重新搬到院子中曬過,有缺頁的、蟲蛀的地方,年一趟趟跑國子學查閱資料重新補缺,國子學那群書吏的脾氣丁嶠是了解的,眼高于頂慣是看不起人,也不知道這孩子是怎麼說服對方讓他借書的?想了想,或許與他那個楊瓊的禮部朋友有關。
丁嶠想著又打量了李稚兩眼,一旁的案上擱著還沒有吃的午飯——兩個干饅頭。旁邊堆著一大摞書,其中有本補了一半的書攤開了,他掃了兩眼,心道:“字不錯。”他忽然想起了有時他過來查個夜,這孩子支著手坐在書庫外埋頭讀書,那專心致志的樣子有幾分疾風勁草的意味。
李稚錄完了東西,抱著冊子回過頭,忽然他的視線停住了,他剛擱在案上的兩個饅頭不見了,原地擺著一只半舊的八角飯盒,他慢慢打開看了眼,里面疊著兩大張胡餅,上面撒著沫和芝麻,底下還有一碟香油醬菜。
李稚下意識抬頭看了眼四周,并沒有見著人。
夏后,李稚調到了紅瓶巷中的國子學府庫中。紅瓶巷不遠便是清涼臺,高門士族云集,附近還有尚書臺、中書省,大門口來來往往都是朱權貴。都說近水樓臺先得月,這年頭的小吏能謀個清涼臺那邊的差事真是做夢也能笑醒,哪怕只是在那些大小人面前混個臉也是賺極了。
照理說,這麼好的差事本來不到李稚,這不是正好朝廷要修《金陵實錄》,國子學這陣子人手不夠,從底下調了一部分書吏過去幫忙,金匱府庫正好就隸屬于國子學。丁嶠這一陣子對李稚的印象很好,這孩子溫馴,手腳勤快辦事利落,最重要的是從不犯錯,他收到消息一琢磨,索把他給推了過去。
李稚就這樣來到了紅瓶巷,他倒是沒覺得生活有什麼變化,每日依舊照常看書、點書、抄書以及幫忙打打雜。國子學的學丞華恩偶然間看見李稚寫的字標,覺得這小吏的字很不錯,不時把他喊進堂幫忙謄抄些不怎麼重要的文書、單子,日子久了,覺用得順手了,索也就把他留在了堂。
長夜忽然下起了瓢潑大雨,清涼臺今夜在舉辦夜宴,竹響徹燈火通明。李稚奉命送一封書信給禮部給事中譚悅,他這樣的份自然是進不去大宅,通報了門房將信給他們,他正要從側門無聲地離開,卻忽然聽見朱漆大門嘩一下被打開了,幾個穿綾羅的高急匆匆地走了出來,侍從忙跟上來為他們撐傘,他們卻大步疾走下臺階,抬手對著來人行禮。
遠有一架馬車緩緩馳來,周圍人全都都跪下了,李稚反應過來立刻低下行禮。
雨中傳來窸窣聲響,墨綠的簾子被揭開,一個人下了車,李稚覺到周圍一下子安靜了下來,大雨中約聽見幾句“謝中書”、“謝大公子”的寒暄話,李稚心道是誰有這麼大的排面,這是清涼臺所有的朱公卿全都出來迎接了?聽上去還沒幾個人敢說話?借著夜和夜雨的遮掩,他抬起頭看了一眼。
就這麼一眼,忽然間他整個人都愣了。
晶瑩的雨斜在巷子中,檐下綠璃燈慢慢流轉,年輕的世家公子穿著金青的豎領袍步上了臺階,一半的臉在黑暗中,另一半臉微微映著夜的華,蕭蕭肅肅,看不清眉目,忽然他不經意地朝著李稚跪著的方向了一眼,李稚的表難掩震驚錯愕,對方似乎是認出了他,視線不著痕跡地在他的上停留了下,然后回過與同僚繼續往里走了。
跪在地上的李稚整個人都愣了,那不是……他在寧州府道觀中遇到的那個人?
等到諸位公卿都進去了,李稚才終于找到機會問清涼臺的門人,他差點都沒找回自己的聲音,“剛剛……剛剛的那位大人是誰啊?”
“那是謝中書,謝家大公子。”奉燈的門僮也是被剛剛一幕所震驚,喃喃道:“他鮮來參加夜宴的。”
“謝中書?”李稚忽然反應過來了,“他是建章謝氏的人?”
“不然盛京還能有哪個謝氏?”
謝家人,謝家大公子,六百年簪纓世家,潑天富貴頂級門閥,一瞬間所有的念頭全都嘩的一聲涌腦海,他怔怔地看向那扇大門,大雨傾盆,仿佛周圍的所有聲音都消失了,他腦海中只有那夜道觀中男人輕聲對他說的那句話,“謝道,建章人氏。”
“謝中書,他是……謝珩?”珠子一顆顆迅速地串了起來,李稚這些日子做的功課瞬間涌到了眼前。
謝珩,字道,十二歲寫下《樹臺賦》被譽為“孤篇冠京梁”,十六歲出鎮豫州,兼領江州牧,被時人認為有宣武風,當時東南第一的識鑒名家陸眺見而驚之,只留下了八個字的評語,“吾見其人,何以堪?”,其父親是被譽為“頹唐如玉山之將傾”的江左風流名相謝照,其祖父是北州一代大儒謝晁,湖心亭夜宴中,謝晁曾酒后對著眾家人道:“我乃生照,照那得生珩?”認為其將來必將榮耀謝氏門楣。謝照即謝行檢退東山之后,謝珩接掌了謝家,這位被稱為“蘭亭玉樹,高門珠冠”的謝家家主,今年也不過二十多歲。
倘若這個世上真有神仙,那這樣的人大約就真的是神仙轉世吧?
沒有緣由的,李稚忽然記起了那漆黑的一雙眼睛,恍惚間他又聞到了雨后道觀中白桂花的寒冷香氣,世外神仙的影消失在寒山中。
這是夢吧?
李稚鬼使神差地并沒有離開,他想要看看那個人會不會從這扇大門中再次走出來,他才好確定這是不是自己的夢,或是某種腦子壞了才會有的某些不著邊際的幻覺。他忽然迫切地想確定這一切是不是真的。
雨越下越大了,他一不地站在原地,樓臺水榭中約有銀燭閃爍,不時還有竹弦聲飄出來,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站了多久,一直到這雨都快要停了。
陸陸續續有人從那扇門中走出來。
謝珩與桓家人聊完了事,離開了清涼臺,一走出門他的視線忽然停住了。幫忙打著傘的侍衛裴鶴順著他的視線了一眼過去,發現長街那一頭站著個一聲不吭的年,有幾分莫名的臉,但一時卻想不起來在哪里見過了,他見謝珩的樣子,似乎是認識對方?
謝珩心中有點意外這孩子還沒走,與他隔著淅瀝的小雨對視著,對方似乎確定了什麼,慢慢地笑了起來,忽然猛地反應過來忙低行禮,作太急磕絆了下,連忙用手去扶著地。謝珩這些年心越發冷淡,總覺得這世上的事沒多大意思,卻不知道為什麼在看見那孩子突然摔了下的時候,他莫名很輕地笑了下。
裴鶴還在回想那張臉到底是在哪里見過,邊響起了一個聲音,“下雨了,給他拿把傘。”
“是,大公子。”
李稚跪在原地低著頭,一個人走到了他面前遞了把傘給他,他抬頭看去。
“拿著吧。”裴鶴替他把傘撐開,遞了過去。.七
李稚出手慢慢接過了傘,謝珩回上了馬車,李稚起看著那架馬車逐漸消失在雨夜中,一直到完全看不見了,他還是站在原地抓著那把傘發著呆,終于他控制不住地慢慢笑了起來,卻也不知道自己在笑些什麼,就是高興,一種說不上來的高興,高興得他甚至有點懵。
那不是神仙,那是比神仙還要神仙的人,他沒來由地想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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