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1章鷹之(3)屈原卻搖了搖頭:「父母子,當讓其無憂無慮。大王若真心喜歡小公主,當知將來也不過是為人妻、為人母,只消懂些紡績織作、能夠主持中饋之事即可。須知人生憂患識字始,且自古兵者不祥之,大王若讓小公主知刀兵,識朝議,將來必生不平之氣,則如何能雌伏於夫君,如何能安然度世?老子曰:『知其雄,守其雌,為天下溪。為天下溪,恆德不離,復歸於嬰兒。』此誠為至理也,大王明察。」
楚王商沉默良久,看著屈原推心置腹地:「屈子,八年前吾兒出世之前,唐昧的星象之言,你可還記得?」
屈原搖頭:「臣沒有聽說過。」
楚王商瞪著他,卻又無奈何:「你,唉,你何必這般固執。」
屈原沉默片刻:「臣不敢言,臣怕死。」
楚王商氣結:「你——」
屈原說:「大王,臣從來沒有聽說過江山社稷之事,憑天象做得了數的。當日夏桀若不是信了巫言,要對湯下毒手,何以會反湯,斷送夏朝四百多年的天下?姜子牙最懂卜算之,當日召諸侯會於孟津,卜得諸事皆宜,天現吉象,卻仍不肯起事。到後來牧野之戰前,卜不吉,戰旗三斷,大雨三日,卻堅持舉兵,一戰而得殷商天下。大王昔年何等英武,可卻為了星象之事,令得王后太子不安,令得唐昧遠遷,令得觀星臺上數名卜師無辜送命,實在令臣不解。」
楚王商哼了一聲:「哼,你是想說,令你失吧。」
屈原道:「臣不敢。」
楚王商看著遠,沉思著,好一會兒才說:「寡人戎馬一生,豈是信巫之人。然而大楚之霸業,如日之升,而姬周之江山,早如風中飄絮。若是上蒼能夠再給寡人三十年的時間,寡人自信能夠取而代之。然上天卻不會再給寡人三十年時間啊。寡人之霸業雄圖,要有人來繼承。太子不行,諸公子也不行啊!寡人觀史,看我大楚莊王、齊恆公、晉文公等霸主,無不是因為人亡而政息,新君或庸碌無為,或頻起,霸業一旦而亡。倘若寡人故去之後,也是這般結果,則寡人這一生南征北戰,又所為何來?」
屈原想要勸卻是說不出口,只是長嘆一聲:「大王。」
楚王商有些激,臉上也泛起不健康的紅:「看著此孺子一日日長大,寡人卻更相信唐昧之言了。否則何以解釋,為何寡人生了這麼多公子,一樣悉心教導,然而在天份上,卻無一能及得上的?」
屈原沉默片刻,才道:「大王意何圖,總不至於要傳位小公主吧?」
楚王商搖頭道:「這自然是不可能的,自古以來,何有子為王?然而商有婦好、周有邑姜,皆能輔助君王,行軍征仗。寡人想讓以公主份,將來輔佐新王,未曾不可。」
屈原看著眼前老去的君王,在對國家命運的擔憂讓他竟失去了平常心,然而他卻只能無地破對方的幻想:「大王,婦好邑姜能問政,乃是因為們都為王后,公主將來會有夫婿,新王將來也會有王后。將來新王會因為大權旁落而猜忌公主駙馬,而新王后也會因為無法為國母而猜忌公主。大王怕庸君霸業不繼,難道就不怕更傷國本嗎?」
把一個國家的將來,寄托在這麼一個小小孩兒的上,屈原想到此,便覺得實是異想天開。
楚王商默然,良久才道:「然則屈子又有何良方呢?」
屈原斬釘截鐵地說:「國之大業,與其指一婦人,不如指法度。」
楚王商沒有說話。
屈原膝前一步:「大王可知,秦國新君繼位以後,雖殺商君,卻不改其法。商紂之所以一朝而亡,而姬周之所以亡而不死,乃是因為法度不同的緣故。諸侯若行舊法,而興亡繫於明君聖主,而秦國改舊法,人亡而政不息,則不管明君庸主,國勢依舊可以發展。」
如今的楚國,已經如姬周一樣,這條分封親戚,世卿世祿的路,已經走向危機了。別說周天子如今衰落,便是曾經奪了周天子之權的那幾個霸主,無不都走向衰落。晉文公的晉國,被韓趙魏三家所分,齊恆公的姜氏齊國,如今被田氏所代。只有楚國雖然仍然看似強盛,卻也是外強中乾,幾次險些滅國,也幸好那時候北方六國也不手來罷了。如今也是仗著長江之天險,教北方六國不敢輕易南下。
想到此節,屈原不心寒,楚國重啟變法之路,已經是迫在眉睫了。若楚國能興新政,豈不將希寄託一個上強百倍。
楚王商也未必沒有想到此事,只可惜吳起變法,人亡政消,當年楚肅王雖然因此借有辱王之機剿殺了七十餘家宗族,收羅部份勢力,令王權大為強盛,卻最終沒能夠將變法繼續推行。
「屈子,寡人今日就納你之言,你去擬一策論——」楚王商終於開口了。
屈原方道:「是——」
卻又聽得楚王商道:「此事,宜緩,不宜急。寡人不想看到吳起、衛鞅那樣惹得群臣激憤的事發生。」
屈原只得道:「臣明白。」
屈原退出殿外,一步步走下章華臺,抬眼著長空,長吁一口氣。
他沿著臺階往下去,忽然一顆金丸從他左邊飛過,落在地上。他詫異地回頭看,一顆金丸又從他的右邊飛過,落在地上。他抬起頭,卻看到氣鼓鼓站在臺階上面的羋月,手裏正拿著彈弓,對準了他。
屈原失笑:「小公主是要攻擊臣嗎?」
羋月哼了一聲,兩步一跳跳下臺階來到屈原面前,仰頭看著他:「哼,我素來彈無虛發,若要真的打你,豈會打不中。」
屈原只得笑笑道:「那臣是要謝公主手下留了。」
「哼,我才不會對你這樣的壞人手下留呢。」
「唔,臣是壞人?那公主打算如何對待臣這個壞人呢?」屈原蹲下,和羋月同一高度面對面
「我來問你,你為何不肯收我為徒,你憑什麼看不起我?」羋月瞪著屈原
屈原搖了搖頭,看著眼前的孩認真地說:「公主,不是臣看不起你,而是你還小,你的一生不能就這樣被決定。臣能教太子帝王之,但臣不能教你。」
「為什麼?」
「這個世界自有它的天道,飛禽走,都有自己的位置,人也是一樣。」
「人又怎麼樣?」
「天地分,人分男。知其雄,守其雌,遵守天道而事事順暢,逆天而行則一生困頓。為君者庇佑萬命,為臣者盡忠報國,為封臣守土有責,為兵士浴沙場,為庶民耕種納糧……為男兒櫛風沐雨守護家園,為子相夫教子中持中饋。若人人各安其位,則國不生,家宅安寧。」
羋月聽不懂屈原的話,覺到對方的這段話,說得有些憂傷,一直到很久以後,才能夠明白這時候屈原說這番話的苦心。
黃歇從遠跑來,在離他們還有一段距離的時候停下來,遠遠地看著他們。
「水往低流,人往高走,若是學更多的知識,看更高的天空,豈不是更好。」小孩清脆的聲音問。
「我們楚國有位賢人莊子曾曰;『吾生也有涯,而知也無涯。以有涯隨無涯,殆已;已而為知者,殆而已矣。』」老人耐心地說。
「這是什麼意思?」小孩迷茫地問。
「人壽有限,而知識無限。以有限之壽命,去追隨無限之知識,而殆之危之。明知如此而求知不止,則危之極也。若人的一生是個杯子,卻想把一缸的水倒進去,那會怎麼樣呢?」老人緩緩地說。
「滿出來?」小孩遲疑地問。
「要麼滿出來,要麼被撐破。」老人說。
小孩沉默了,小男孩也沉默了。
「人之求學,乃是為用,若一昧學習對自己無用的知識,只會誤盡此生。」老人沉痛地說,他在說這樣的話的時候,其實想起了許多。他曾經有一個好友,就是因為太過聰明,學得太多,知道得太多,反而一生放縱,無所作為。他看著眼前的孩,在這個世界裏,太聰明或者太不聰明,都註定會不容於世。
「鷹飛於天,而棲於塒,盲目地浪費寶貴的時間去學自己一生都用不到的知識,猶如把一隻放到鷹巢,讓它在高峰上看到遠景卻沒有居於高峰的力量,不是跌落而死就是在風中恐懼痛苦,而它本來可以在窩裏自由自在地玩耍。公主,您能明白臣的意思嗎?」屈原說。
羋月怔怔地站在那兒,無言以對。
屈原站起來,的頭:「公主你天聰穎,臣說的話,你今日不明白,將來一定會明白的。」
羋月沉默而倔強地站著,看著屈原轉離開。
黃歇跑下來,跟在屈原邊一步步走下臺階,他不住地轉頭看著羋月,想說什麼,又不敢說。
臺階一步步走下,這條路忽然變得如此漫長,忽然一個孩子尖利的聲音從上面傳下來。
黃歇抬頭看著那孩背後是藍天白雲,孤獨地站在那兒,倔強而委屈地著:「你怎麼知道我就是呢,難道我不可以是鷹嗎……」
很多年以後,黃歇仍然記得,當時站在章華臺上孤獨地著:「難道我不可以是鷹嗎……」
(本章完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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